illustration bykate pugsley
早上八点五十三，你醒了。
你本无意这么早醒来。但没有办法，这么些年来，无论晚上睡得多晚，每天早上临近九点时，总会不自觉惊醒过来。Excel在召唤你，PPT在召唤你，各式各样的晨会、研讨会、汇报会在召唤你，让人难以安眠。
更重要的是，这几天你实在睡得太多了。
睡醒的第一件事是翻看手机。微博，热搜，查看在热搜榜上已高居半月不下的最新疫情地图。
这时，你会有些怀念杨幂的口红色号，或者杨颖晚礼服套装常年盘踞热搜的日子。
看着那张从白变红，又慢慢从红变黑的中国地图，你的起床气上来了。忍不住跑去人民日报客户端，又在下头狠狠骂了一通武汉市长。正好新闻又发来了黄冈市卫健委主任唐志红的推送，你立马前往留言：撤职，严惩，以谢人民！
晃晃悠悠半小时过去了，真正操心的事也来了：早餐吃什么？
这是折磨了你将近小半个月的难题，也同样在折磨着你的父母家人。你，或者和你的配偶，或者和你的孩子，都是生活在大都市里的体面人，甚至已经习惯了年夜饭在餐厅包席的日子，已经很少面临接连十天琢磨菜色的难题。
包子不会捏，油条不会炸，饼干面包配牛奶的早晨翻来覆去过了好多天——其实大多中产都面临着这个难题，你也发现了，这个春节假期，在朋友圈里晒餐食的照片明显下降了很多。
吃早饭时你也放不下手机。很快，一条关于唐志红被免职的新闻推送来了。你心头一喜，恍惚间，还真有了点当家作主挥斥方遒的幻觉。
吃完早餐，桌上有人问了你一句：午饭吃什么？
你词穷。甚至感到一些胆战心惊。无论吃什么，都要出门采购。你有些害怕出门采购，因为口罩的储备不多了。当下这个时节，出门是一趟惊心动魄的旅程，街上任何人看着都像从武汉来的，都像一个移动的感染源。哪怕是侨福芳草地的city shop都无法让你安心——何况这里不是北京，你暂时回不去北京，你家乡没有cityshop，只有农贸市场。而农贸市场里的摊主，戴口罩都露鼻孔的。
有很多传闻。你的工作群、小区群、同学朋友群里都有很多传闻。什么才是病情的真相、哪里又发现了疑似病例、谁谁莫名其妙地就感染上了，大家都有不同的说法，言辞凿凿，个个都消息灵通。
平时三天都没人冒泡的群里，此时变得热闹非凡。人一闲下来就忍不住说话，一忍不住说话就要生事，于是传闻便开始漫天飞舞。你一发现，一旦传谣起来，这些衣冠楚楚的白领中产都市人们，火力丝毫不比热衷于转发防癌、治病、UC震惊部的中老年父母来得弱。在为“双黄连究竟是否有助于抗击病毒”一事上，都可以争执整整半天。
你一边踌躇着，一边赶紧上网又抢了几盒双黄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于是乎，刚刚那一点喜悦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又开始憎恶起这场该死的疫情了。
你还是很惜命的。即使你熬夜、抽烟、喝酒、喜欢睡觉时把手机放在床头遭受辐射，但你还是很惜命的。你也说不清惜命究竟为了点啥——有时倒也没觉得生活多美好，更多时候可能是怕死。
就跟自己平时996也特别积极似的。倒也不是多么热爱这份工作，不过是怕每月1号还不上房贷。
更气人的还在后头。很快，关于武汉红十字会的捐赠疑问推送又来了。
虽然你没有捐钱捐物，但还是被这则消息气到七窍生烟。物资分发不及时？善款打账不到位？这还了得？这两天你看了很多关于白衣天使们的新闻报道，每每都被他们感动到热泪盈眶，夜夜都心系他们的健康安危。
全然忘记上次去某三甲医院买黄牛号的狼狈，全然忘记上次跟护士点头哈腰攀近乎的热情，全然忘记上次小侄子说他要学医，全家数你反应最激烈：学什么医呀！以后等着上门被医闹弄死吗？
送命的事情，还是让别人冲在前头的好。你始终紧急鲁迅先生的名言：学医救不了中国人。
比方，虽说大家都号召要把紧急物资留给前方的医护人员，但这几天，除了吃饭睡觉以外，最让你牵挂的事情，就是查看淘宝商家和楼下药店的口罩什么时候到货了。
依然没货。你很气愤：这就是中国人，什么事情都一哄而上！20日之前，要人上街戴口罩还会被视为大不敬；20日之后，不戴口罩出门都几乎要成为国体之争了。荒谬！莫非一夜之间，病毒就会跑来你家敲门不成？
然而家里人又在催问你中午该吃什么了。
无论你怎样忧国忧民，日子总还是要脚踏实地过。所以，日子本身就是折腾，在外在家都是折腾，生活总能找到琐碎的门道来折腾你。
最近家里人都很忙。你妈忙着喝60度的热开水灭菌，早中晚各一杯；
你爸一大早就出门抢购双黄连口服液去了，并实时在微信中汇报进度，你看了一眼照片里几百人挤在一堆的队伍，不禁流了一身冷汗；
你媳妇儿是家中全部信息的集散源，从早到晚就没歇过，哪哪小区被封了，哪哪超市断货了，她全部都了如指掌。你家谁都闲不了，你家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盐巴和板蓝根。你爸妈前天还想冲杯板蓝根喝来着，你看了看包装，生产日期竟然是2003年1月，赶紧给叫停了。
你回头再想想，十年后拿起家里的双黄连口服液，生产日期也可能是2020年的。
你很想转身冲他们怒吼一声：都什么时候了！怎么成天还尽想些吃吃喝喝的小事！
是了。一群妇孺和中老年，他们懂什么呢？他们知道什么是大事吗？武汉红十字会，雷神火神医院进度，世卫组织是否呼吁限制旅行和进出口，国家经济发展将走向何方……这些才是需要你去关心，去呼吁，去裁决的大事——你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到出门买菜这种小事情上头！你看，今天都2月1日了，马上……马上就是……
你突然惊觉过来，马上就是还房贷的日子了。
这令人昏昏欲睡的悠长假期，几乎让人忘记了工作、负担、压力的存在。
于是你突然想起了返工日期，想起了和同事聊天时聊出的一个结论：要穷了。
做旅游的首当其冲，餐饮和影视紧随其后，实体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想起一个月前，你还在为股市回温沾沾自喜，为贸易争端的缓和洋洋自得，大手大脚预备过年的模样——没人能预料到一夜之间，大伙儿都戴上口罩惶惶难安，你又何曾预料到一夜之间，就要担忧今年的收入是否还能补贴得上开支呢？
就在一个月前，好似冬天也不冷了，人人都发财了，光鲜亮丽了，网络上人人都说拳打毛子，脚踢日本，马上就要赶英超美了，谁能想到，如今当务之急竟然变成了防疫保命呢？
你，和你的妻儿，和你的父母一样，都在信息的海洋中徜徉，想要拼命抓住点什么，想让你觉得明天还有所依靠的稻草，其实最后什么也抓不住。你爸妈抓住的偏方都是骗人的，你妻子抓住的传闻都是谣言，你也无权决定任何事情。就像最后你百般无赖地去了菜市场，却发现自己连买大白菜和小白菜的权利都没有。
因为它们都已经卖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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