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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董家

在内蒙古的东南部,有一片水草丰美,盛产柳树的大草原,叫昭乌达盟。昭盟接近通辽的地方,是阿鲁科尔沁旗。阿旗有个不起眼的小镇子,叫天山。
清朝末年,我的太姥爷一家,从山东逃难,一路闯关东,到了天山这个小镇,居住了下来,老董家算是有了一个安定的地方。
闯关东这件事,在很多电影电视里面都有,看起来只是一段旅途,貌似平淡无奇。我打开苹果地图,从济南府到天山这段路,即使今天的高速公路,也有1134公里。在那时,闯关东都是推着独轮车,老人拄着拐,一步一步走过来,艰难可想而知。据说清末民初,每年从山东开始流亡的百姓三四十万,而最终能活着到达的只有十之三四。
听说太姥爷在天山长大后,娶了阿鲁科尔沁的姑娘为妻,这是我的太姥姥。所以老董家的后代里,有一半流的是阿鲁科尔沁的血液。关内来的流民,日子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到了我姥爷这里,也只是在镇上卖豆芽,据说人称董豆芽。
我的姑姥姥嫁的并不远,生了3个孩子后,很早地去世了。姑姥爷是个打短工的,根本无法养活一家子。姥爷心地善良,两家并成了一家,靠每天在路边卖豆芽为生。
鬼子投降那一年,我的母亲出生,她是董家的老三,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母亲比我舅舅和大姨小了十几岁,所以,这个小生命的降临,给董家增添了久违的欢乐气氛。
与此同时,后来成为我大姨夫的新四军第七师营长王智正在山东烟台的海边,跳上一条小船,和前后11万共产党干部一起,悄悄的划进黑漆漆看不到边的大海,向着对面的大连进发。
多年以后,很多个暖洋洋的清晨,我赖在大姨夫的床上不肯起来,听他讲那些当年的故事:那时候中央命令我们,不准带兵,不准带任何武器,到了大连,苏联老大哥都给我们准备好了!
大姨夫说,一辈子打了那么多仗,从烟台出发的那个夜晚最让他恐惧。“船太小,一点点浪过来就翻了。好多战友上船前一起吃的干粮,上岸时怎么都找不到人了。”
所以现在网上有人说共产党不抗日,我不愿意相信。小时候,最有乐趣的事情之一,就是拉着大姨父数他身上的枪伤。他会清楚的告诉我,哪块是日本人的三八大盖打的,哪块是国民党的炮弹炸的。
老董家由于胜利和老来得女带来的欢乐气氛没有维持多久,东北就响起了国共开战的第一枪。
两年后,在生下董家老四-我的小姨之后,姥姥和姥爷相继撒手人寰。不光是我,就连妈妈,至今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样子。没有了董豆芽,董家再一次陷入了赤贫。
所幸那时舅舅已经成了家,并且有了两个孩子。妈妈和大姨就跟着舅舅家一起过。半年后,舅舅参加了共产党的部队,那时候据说为了争取民主,抗击国民党反动派的专制独裁,东北的部队不叫解放军,都叫“东北民主联军”。又过了几个月,一个部队的文工团来到天山镇,看上了15岁漂亮活泼的大姨,大姨也穿上了军装,离开了家。
懂事以后,我曾经几次问过大姨:姥姥姥爷刚刚去世,舅舅家孩子和我妈我小姨才一两岁,你们怎么就参军了呢?大姨从来都是顾左右而言他,到死都没有告诉我。
即使大姨不说,困境是显而易见的。后来实在是饭不够吃了,家里长辈做主,把小姨送了人。听说现在小姨在河北工作,但是由于被送人,至今和董家人老死不相往来。
苦难的记忆总是容易被忽略,妈妈也很少提起那段时间。只是有一年被我气急了,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苦,说她小时候如何的艰苦,冰天雪地里还要帮舅妈带孩子,踩着雪地去井水边给孩子洗尿布。不知道妈妈的回忆有几分真实,但是舅舅家从老大到小七的七个孩子都是妈妈带大的,现在每年春节都会给妈妈打电话拜年,他们都叫她“老姨”。
舅舅他们参军在当时应该是普遍的,姑姥爷的几个孩子也参加了骑兵部队,其中有两个再也没有回来。孩子们走后,姑姥爷挑起了担子,开始在县城里面卖豆腐。由于董家是军属,所以豆腐很多都卖给来来往往的部队。一两年后姑姥爷发达了起来。据妈妈说,从那时起,渐渐日子变好了。姑姥爷感念董家的恩情,时常会接济董家人。妈妈说,她姑夫为人很大方,每次没钱了只要和他一说,都是有求必应。
“跟着共产党,翻身得解放”,这句话一点没有错。舅舅跟着部队,打完了东北,又入关南下,一直到了南昌驻扎下来。解放后,舅舅这个连级指导员,本来上可以升官,中可以留在当地做干部,可是他说什么也要吵着嚷着回家。结果,一纸命令下来,指导员竟然像普通士兵一样,复原回家了。
大姨跟着部队打完了辽沈战役,经过组织介绍,嫁给了当时已经是团长的王智,成了革命夫妻。他们俩属于四野的战斗部队,后来一直打到了广州。五十年代成立广州空军,大姨父担任广空政治部主任,大姨成了组织科长,驻扎在黄花岗。
六十年代初,广空内部开始站队。大姨一家属于新四军的老人,接受组织安排,转业回了北京,在当时的农机院做书记,行政九级,算是迈进了高干的门槛。长大后,我曾经问大姨,干嘛要转业,在部队不好吗?大姨说,幸亏提前走了,不然,不跟着林彪走要挨整,跟着林彪走后来也要挨整。这话其实没有错,林彪事件后,广空是重灾区,许多大姨父的战友们都没有什么好的结果。
即使能躲过林彪事件,但文革是躲不过去的。文革开始不久,大姨父和大姨就相继进了牛棚,直到林彪事件后,才慢慢被解放出来恢复了工作。三中全会后没过多久,大姨父一觉起来,半身就瘫痪了,从此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来年。老董家就此又恢复了赤贫状态。
在我的心目中,一直以大姨一家作为共产党人的楷模。他们出身贫寒,跟着共产党闹革命,终于翻身做了主人。大姨父那一代人虽然也讲战友情谊,也会在小事上找找关系什么的,但是大事不敢糊涂。尤其是,没赶上改革开放,也没有搞过什么特殊化和腐败,算是保住了晚节。大姨家子女五个,我大姐二姐早早就插队到了湖南,先后在当地成了家。三姐算是沾光靠政策留在身边,在单位里做个小职员。四姐也去插队,后来考上了大学才回到北京。表哥很早就参了军,复员回来在单位里开车,一直到现在。
98年北大校庆,我回到北京,顺便去看望他们。那时候大姨父已经卧床20年,说不了什么话了,但还是喜欢用伸出胳膊,用他手腕上的伤疤逗我。大姨的身体很好,如果我谈起现今的社会现象,她感叹之余,也不愿多说,更多的给我讲的都是以前的战友们,那是属于她们的青春年华。。。
也许对于他们来说,理想更多的又回到了理想状态。
一年以后,大姨父平静的离开了。大姨也开始拒绝吃喝,被送了几次医院,她都跑了回来,十个月后,也离开了人世。
至此,老董家最大的辉煌也没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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