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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在白堤上跑步

如嫣 张逸良摄
八月的清晨,我在西湖的白堤上跑步,湖面见不到水的反光,白纱轻笼。纱衣四周,影影绰绰显出一点湖心岛的轮廓、树的轮廓。白堤白,不如湖上的白纱更白;堤坝两边的柳丝垂向湖水,好像要钓白纱下的水中锦鳞……随着天光破晓,湖面渐渐清晰,白纱仿佛被水融化了。
时间约在早上五点多,湖上、堤上出奇的静。我要说的不是西湖的早晨没有喧哗与聒噪,甚至不是诉诸听觉的声音,而是那湖面、那雾、那远处缥缈的亭台在我心里留下的静谧印象。雾略微散去,如小心掀开蒙在湖面的纱衣,湖水似沉黑的琉璃,分外光洁。水面上方尚未散尽的雾,以及与雾同样色调的蛋白色天空,如同包裹湖水的外壳——黑玉石外层的白糙石皮子。天一点点亮了,玉石般湖水的面积愈发大了,似大块玛瑙的内胆,只有沉静的光亮,而无波纹——西湖就这样出现在人们面前。此时,我方才发觉摄影家郎静山创作的水墨般的照片确乎来自造化而非暗房技术。这种美不能简单地归结于雾,哪里没有雾?华北大平原的早上天天都下雾,天低燕赵,唯有一雾。西湖是天人合一的一个完美范例,是中国智慧的结晶,人文与人工的结合,让大自然更精粹、更有韵律、更利于吐纳呼吸。
梅雨季节的白堤 北晚新视觉供图
在白堤上流连,眼前的景色有如音乐,如小提琴以最弱音拉一个无休止的长音,背景是竖琴的细碎伴奏。人耳听不到,只因人耳捕捉不到这个频率的波长而已,其实乐声一直不绝如缕。静谧的气息不止于白雾散去,湖水渐渐鲜明,还有柳枝间的鸟雀乱跳。每天早上,鸟儿都要发表“长篇大论”,或独白或对白。白堤的鸟雀鸣唱恰如此处风景所称“柳浪闻莺”,玲珑宛转,音符在树枝间跳来跳去,却不见鸟儿的身影,只有树枝晃动。如此,鸟与树让西湖更加静谧。鸟鸣——我猜想它们也是依景抒情,白堤不适合喜鹊与乌鸦的嘎嘎大叫,嘎嘎之音宜发乎酸菜血肠与二人转的边地;不“嘎嘎”,衬托不出那里的辽阔。白堤的柳枝垂直而下,枝不动,柳叶间或动一下;静谧的雾覆盖湖面,一定没有风,柳枝以竖直的绿线条分割长堤的直线和湖面的空濛,免得让人面对湖水心生茫然。
曲院风荷 北晚新视觉供图
其时,我住在西湖“曲院风荷”的院子里,天天上白堤晨跑。有一天我在跑步,于雾里,于将醒未醒的西湖上,见到一只小船破雾而来。一位艄公站在船头,船下甚至看不见水,只有雾,艄公肩膀左右亦是雾。我不止惊讶,讲真是感动,以为遇到仙人。此公乘舟于雾上而非水中来,自古未闻也。我短暂考虑:要不要跪拜呢?这样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能遇见的;如不跪拜,会不会失去一个巨大的利好?毕竟在民间故事中,遇到仙人常常跟好事连在一起。当我的膝盖如阿Q的膝盖那样不由自主地即将跪下之际,我见到仙人手握一根长长的棍子,棍子头上系着抄网。而他身穿绿马甲(马甲肇始于清代,是兵勇作战甲胄改革的便装,仙人也穿吗?),马甲上印着“西湖保洁”而非“得道成仙”。如果他不执抄网、不穿马甲的话,我真以为遇到了仙人,比我在武当山、茅山、葛岭见到的修行人更早成仙。跑到白堤尽头返回时,湖上的雾散尽,天际金光万丈,“西湖保洁”开始用抄网左右开弓,捞拾湖上的落叶与垃圾,船上有红色柴油发动机。他愈发不像仙人,尽显劳动人民的平凡本色。
俯瞰西湖 北晚新视觉供图
近几年,我连续去了三次杭州,第一次住在“柳浪闻莺”边上,第二次住在胡雪岩故居旁,第三次住在“曲院风荷”里,离西湖都不远。每次来都是观赏西湖,并没有其他任务。朋友邵晓锋、李坚夫妇关照我的吃住行,让我与西湖深度接触。他们俩原来都是警察,邵晓锋本是杭州警界的大侠,破过一批大案要案,荣获“全国优秀人民警察”称号,如今是阿里巴巴的高管。按理说,观西湖不应该跑步,即使如博尔特、刘翔这些跑步大师也应该老老实实地步行观赏,边行边站边坐,宜观宜思宜梦。但我的习惯是见到好景就要跑着看,走着心里着急,就像不让鸟儿飞它会着急一样。而跑步之好在于人起得早——假如每一天是一生,早上就是这个人的少年时光,是美之青翠阶段。观西湖,早上游人少,你可如古人那样看到舒展空寂的西湖,它的水岸花树不会受到人影幢幢的打扰。在西湖边徜徉的人也多是晨练的当地人,唱戏漫步打拳,“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陶渊明语),故而说“西湖之晨,属于杭州人”。外地人在经历头一天的奔波后,一定累得起不来床了,他们九十点钟从杭州的大小旅店汇聚到西湖,南腔北调混杂,鸟儿躲在树上不敢出声。此时至晚上七八点钟,西湖属于全国人民。晚上,西湖则是年轻人或者爱神的天下,本帮与外埠的年轻男女在湖边畅诉衷肠,湖滨之夜比电影院更浪漫。我在夜里也跑过白堤,那是晚上十一点多,游人大都散去。夜跑白堤宛如去了另一个地方,路啊树啊亭啊,经过亮化勾勒,烘托西湖宛如灯光照耀下的国宝,散发着越窑瓷器的沉静之美。然而夜跑也有不妥,如此良夜,谁还在白堤上乱跑?好像不大懂事。人家依依偎偎,做不完的亲近,说不完的话,怎么会有人孤零零地跑呢?这是我替别人想的,其实别人没心思想别的,他们的心思在西湖上、在爱情里。
西湖夜景 北晚新视觉供图
住在“曲院风荷”里别有风致。我先是被这个名字吸引——这里在宋代称“麯院风荷”,是给皇帝酿酒的场所——这样的名字让人沉醉,一如“柳浪闻莺”引人遐想。住在这里,出了院子,穿过荫翳蔽日的杉树林和树下的郁金香(金黄色的郁金香与青檀色的杉树恰成对比),就能看到湖里大片的荷花。七月底八月初,大而红艳的荷花开得正好,才扶栏观望,“映日荷花别样红”这句诗便涌向脑海甚至嘴边。这时不由得埋怨杨万里多事,他把如此美景提前总结好了,让人不由自主地去嚼他嚼剩的馍——诗写太好也不好,妨碍后人审美。湖上的荷花争先恐后地仰起脸,仿佛知道如墙壁一般的游人正举起手机拍照;除了孩子,无人手里不举手机,这也称得上是一大景观。
还有一件小事顺便记下。那一年,我每天沿白堤跑两个来回,跑完在白堤东边的石栏上压腿。一天,我见几位妇人对着荷花指指点点,望过去,有一只小黄猫趴在水面的荷叶上瑟瑟发抖,显然是被人扔上去的。小黄猫栖身的荷叶离岸十米远,离它身后的画舫也有七八米远,没人救,肯定饿死或淹死。妇人们边指点边看我,说:“猫咪好可怜噢!”意思让我搭救它。我脱掉鞋子,摸着系画舫的大铁链子走过去(手抓链子防止陷入淤泥),近猫侧,用手抓起它,没承想被它死命地咬了一口,其牙入肉之深超出我的想象,几乎要把我的合谷穴咬透,且不松口。我急忙把猫甩到画舫上,边止血边想:它留在无人的画舫上也得饿死。复游过去登上画舫,在空调压缩机后头抓到它。这一回,它又咬了我一口,我感觉它的牙咬在我拇指的骨头上,我忍着剧痛把它扔到岸边。这一切被妇人们尽收眼底,对我加以口头表扬并散去,小黄猫则钻进了灌木丛。回到“曲院风荷”后,我担心被野猫咬到骨头并发炎症,请朋友开车带我去防疫站注射预防破伤风和狂犬病疫苗。第二天,我跑完步再次来到救猫的地方,把药费单据塞到小黄猫钻的灌木丛里——得让它知道我花了多少钱,总共一千七百多元,还不算疼的事。救了小黄猫一条命,我还是挺自豪的。
人在画中游 张逸良 摄
对西湖我还有许多感受,但美的感受说不出来。叹西湖之美,最好睁大眼睛闭上嘴巴,我们说不出它的美之万一。而用文字形容西湖,更是无奈,假如非要评论一下,一定是最简单的字:“好!”变化一下,只是“真好”而已。语言完全不能(也永远不能)与大自然的宽广与细微之美相对应。
跟邵晓锋聊天,他说自己太忙了,最大的心愿是退休后到西湖边上转一转。一个杭州人,竟没时间观赏西湖,真是好可怜;你有美景,我没时间,花生米与牙不可兼得。我说我最大的心愿是当一个身穿马甲的西湖保洁员,左网右舵,虽“南面王不易”。李坚听后大笑,说这算什么心愿。她不知,当一名西湖的保洁员该有多么幸福,可以天天在西湖上兜兜转转,想转哪儿就转哪儿,随时随地成仙。我猜想,伴随西湖越来越美,担任保洁员的门槛也会越来越高,正高职称不足以胜任,还要有北大的博士学历,甚至是剑桥的博士学历。如果有一天报纸上说一万人争夺一个西湖保洁员的职位,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盛开的荷花 北晚新视觉供图
本文刊登于2019年8月17日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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