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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兰:二爹爹

作者何正兰,一位学心理专业的小学语文老师,2007年毕业于江苏省教育学院(现为江苏省第二师范大学),多才多艺,尤爱好肖像漫画。二 爹 爹何正兰
二爹爹是我外公的二叔,我们随妈妈叫他二爹爹。二爹爹终身未娶,跟着哥哥嫂嫂过日子。
二爹爹有严重的痔疮,一辈子受此困扰,苦不堪言。他在荒田养了几十只鸭子,有一天乌云压到头顶,西边的闪电从上往下劈,二爹爹舞着细溜溜的竹竿吆喝小鸭子回栏。那群小鸭子不知道是故意捣蛋还是受了惊吓,在荒野四处乱窜。二爹爹一边追一边喊,竹竿上挑着的瘦布条在风中乱舞。这么用力一跑,痔疮掉了。他左手向后伸进裤子里,右手继续舞动竹竿。没受过这苦的人看了只觉得欢乐,妈妈在旁边笑着说:“看,你二爹爹痔疮掉了。咯咯,右手拿棒子,左手摁痔疮。”晚上二爹爹饭也不着急吃,接了一盆热水,躲到房间里坐盆去了。
就算没有可笑恶心的痔疮,二爹爹估计也寻不到老婆。他身高不足一米六,脸型短,嘴唇厚,很像出土的那尊东汉击鼓说唱陶俑。他性格幼稚文弱,跟女孩一样。哥哥嫂嫂不叫他“弟弟”,一直称他为“宝宝”。二爹爹这个宝宝睡哥哥嫂嫂家的西房,跟着哥哥嫂嫂一桌吃饭,一地里头干活。他从没有单独的经济账目,也从没想过自己给自己挣点钱另起一家。他比哥哥嫂嫂小了十岁,却像他们的孩子。
哥哥去世以后,他依旧跟着嫂嫂过生活,还是睡西房。日子长了,一条巷子住着的瞎婆婆四处嚼舌头。
“哪有小叔子跟嫂嫂单独过的?一个莫得婆娘,一个莫得男人,我看……哼……”
这话她说给旁人听,旁人又传给当事人。我太太(二爹爹的嫂嫂,我们喊太太)气得不理睬瞎婆婆,一个星期没帮她倒马桶。瞎婆婆的屋子已经臭气熏天,她站到巷子中央破口大骂,骂那挑拨离间之人。她用最恶毒的脏话表达对传话者的愤怒,更表达对太太的忠心与诚意。二爹爹似乎聋了,根本不当回事,又好像是真的听不懂。他依旧坦荡荡的,带着十岁少年才有的纯真笑容,跟着嫂嫂后面吃饭下地,无忧无虑。太太最后原谅了瞎婆婆。
太太活到87岁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去世了。太太一死,二爹爹立即显出油尽灯枯的光景来。他经常满村转悠,或者坐在阳光下打瞌睡,他耳朵很灵,眼睛却渐渐模糊,面对面也要眯着眼睛盯着看好久才能把我们认清楚。村干部念及他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将他按照五保户标准送到村东头老人院。我妈妈去给他洗衣服,发觉他的裤子已经出现大小便失禁的痕迹。他想回老屋,回到跟哥哥嫂嫂一起生活的老屋。最后大家按照他的意思,把他从养老院抬回老屋西房。因为怕他夜里翻身摔倒,床也不给他睡了,在地上打地铺。妈妈给他送一日三餐,给他喂水,帮他倒便盆。
有一天,妈妈来给他喂水,他忽然一把抓住妈妈手腕,哑着喉咙说:“粉英子,你奶奶(二爹爹的嫂嫂)在天阴(院子)里打井水呢!你看,就在那里。”他这话说得胆小的妈妈汗毛直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老屋。妈妈不敢再去看他,可是又不能让他没吃没喝,于是就让我送水送饭。我不知道妈妈受了惊吓,欣然前往。二爹爹已经渴得顾不上拉住我说太太的事,只要喝水。我那时候才十岁出头,手笨,喂水的时候没帮二爹爹抬起上半身,一下喂猛了,呛到他了。他缓了半天,却一点怨言没有,躺在西房,脸对着东房的房门发呆。
没过多久他死了。他没有墓碑,没有姓名,没有年龄,清明忌日也没人给他烧纸。他安安静静地消失了,干干净净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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