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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袁照:“惧内”与有线广播

有线广播??

当年,没有收音机、电视机。报纸也不是能随便看到的,要跑到报廊去看,离我家附最近的报廊,在大公园对面的苏州日报社。但这并不意味着那时的人不知天下事,没有娱乐节目的欣赏。恰恰是信息畅通,时时上下同乐。为何?家家户户有“有线广播”,那时电线杆上,通到人家的,除了电线之外,必有一根广播线。广播喇叭装在一只木盒子里,是有线电台统一制作的,好像成本是五元钱,或可能是五角钱。五元钱是买不起的,许多人家都像我家一样,拿不出的。能拿出五元闲钱,一定是很富裕的人家,我家周围很少这样的富人。

有线广播,装在客堂里,在门框斜上方的柱子上。有开关,是拉线开关,一根绳子挂下来,绳子一拉广播就响了,绳子再一拉广播就不响了。不过,我们门堂子的广播是从来不关的,从早晨五点开始广播,到晚上十一点结束,一直响着,广播什么,大家就听什么。我们的门堂子有三进,三进的三个客堂,就有三个广播,三只广播的声波传来传去,会有一点点时差,特别是听歌曲的时候,三只喇叭同时传声,传到自己处在的位置上,可给人的感觉总是三重唱,但不齐声,稍有急缓。所以,那个时候,天下大事一旦广播,全社会皆知;一曲歌一旦播出,人人皆唱。

有线广播不仅仅只有传媒的功能,它还充当闹钟的角色。每天凌晨五点,不管春夏秋冬,也不管风雨雷电,喇叭准时响起。一段前奏曲,然后是播音员清脆的声音。无论是在沉睡的,还是在做梦的,都会被惊醒,我母亲就要起床了。开煤炉,(炉子假如息了,就要生煤炉),烧早饭,然后一碗碗盛好,摆在桌子上,等我们起床、梳洗之后食用。我们一边喝粥,或者吃泡饭,一边听广播。六点半开始的新闻听完,也就是我们到学校上学的时间了。一天过去,放学回家,一边听广播,一边做作业,听歌、听戏,是那时的享受。节目不多,但京戏、越剧、评弹,却是天天有的,现在我能够听懂几句,就是那时奠的基。如今,我们怪孩子太享受、太不专心,一边做作业,一边还有要看电视,或者戴着耳麦听歌,探本究源,我们难道不会哑然失笑?每天晚上十一点钟,有线广播结束,播音员说完再见,就是人们休息就寝的时间。去邻居串门的必须回家了,露天乘凉的,也都要进屋了,会说,广播都停了,该去歇着了。

动笔写此文的时候,我曾欲用“惧内”作为题目。因为,我会写到两位很模范的先生。广播平时不关,大家习以为常,一旦出了故障“哑声”,还会相互提醒,催促去保修。但是也有例外,一位郝先生,有一天发脾气,就是冲着有线广播而来的,骂它不通人性。他发脾气、骂山门,实在是因为他太爱老婆了。那天他老婆风寒发热,折腾了一个晚上,凌晨刚睡着,却被有线广播吵醒,怎不让他生气。他骂骂咧咧,关了广播。干起了平时不干的家务事,又去买菜。那时买菜是在早上,小菜常场就在我家小巷里的另一条更小的小弄里。小菜场在弄堂中间,但是菜农与小贩会把菜摊摆满整个弄堂,人头攒动。他买菜回来,正遇上另一家佘先生,佘先生是老家务,他一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爱老婆。他老婆并不怎么喜欢他,开始是把他介绍自己的小姐妹的,无赖的是佘先生看不上她小姐妹,却看上了她,死缠烂打,终于让她做了他老婆。不过佘先生从此过上了“保镖与保姆”的生活。两人买菜回来,在天井相遇,聊起话来。他们互问各自买的青菜、萝卜的价格。郝先生比佘先生贵很多,郝先生紧张了,他是以惧内出名的,怕由此老婆责怪他、小看他。因为广播关了,他俩说话又就在我窗下,自然听得真切。郝先生问,是不是那个菜娘与他熟悉,关系好?否则怎么能那么便宜卖给他?两个人互递一支烟后,佘先生开口说真话了,他说,他买菜报帐,从不虚报价钱。他看不起那些专靠买菜虚报价钱而赚老婆钱的男人,说他们太没有出息。而他每每芹菜明明五分一斤,他对老婆说是三分一斤,西红柿三分钱一斤,他说两分钱一斤,贴出自己的私房钱,由此获得老婆的赞赏。所以,佘先生的老婆对买菜这件事很信任他,天天让他去,自然对他笑脸也多了。

那次谈话,被我偷听到的两个男人的谈话,对我是启蒙教育,——人生智慧与社会经验的启蒙,这是那时的有线广播不会广播的内容,——广播天天只有正面消息,具有积极意义的好人好事。假如,那天早晨郝先生的老婆不生病,或者好郝先生不去关广播,郝先生与佘先生的这一番话我就听不到。就不会知道“惧内”,还会有不同的形式。后来我知道,郝先生就是每次买菜要揩油的那种男人,老婆管得紧,要抽烟只能如此。想到有线广播,就会想到这件趣事。我写“有线广播”,写上这段话,与题旨又有什么关系?日常的琐屑,当时看起来是无聊的、无意义的,经过时间的积淀以后,就完全不一样了。苏州的市井生活,反映了苏州特有的文化,每个人的一言一行,都是在特定的舞台上演出,都在历史中表演,而有线广播,也只是是一个特有的道具。

今天的媒体已经很发达了,到了个媒时代。“有线广播”成了历史,“有线广播盒”必将进入各级博物馆。现在,微博、微信,已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与交友方式。我相信,它们也只不过是一种新的道具,以后还会被更新的手段所取代,而如郝先生、佘先生那种鲜活的生活不会被取代的,那种情感与趣味,还是人们所向往的。

前几天苏州吴中区的陈局长给我发来了这张数十年前我们有线广播节目表。因为他曾读过我的旧作“有线广播”,这张令人怀旧的节目表,正好印证了我的这篇旧作,于是,我于公众号中重发此文,以对那换岁月的怀念。

大夏书系即将出版《读书是美的》,此书与先前出版的《学校是美的》、《教育是美的》是我的同一系列教育“美的”随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