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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朝花夕拾(我的朝花夕拾(39))

我的朝花夕拾
向火

向火,便是烤火的意思。
南方的冬天,着实有些难熬,虽然无意与北方真正的严寒相比,但冬天里,从最简单的穿脱衣服,到令人神伤的洗衣洗菜,都变成了一种折磨。
我们那里的城里的人到冬天,都要搓煤球,压蜂窝煤,当冬天取暖之用。但据说烧起来很危险,城市的房子狭小而封闭,经常有中毒的事发生。相形之下,空阔的农村房子中,以几块砖围成一个高台,上边架了柴火,大家围着向火,自然舒服得多。唯有此时,农村人得以不羡慕城市人,而得意地在椅子上仰起身子,微笑着幻想着城里哪个平时气焰嚣张的亲戚现在冻得像只狗子。
所以说,说人冻得像条狗子,真是再形象不过了。
狗子也有快活的时候,那就是腊月里少有的晴朗天气,阳光虽然灿烂热烈,天蓝得也像刚洗一水的蓝布,但气温还是很低的,狗子眯着眼睛四处寻找平坦背风的位置,最好是地上有草的,然后团团睡下,在我们的拉锯声中睡得打小呼噜。
湖北中部农村,屋后大多有一片林,屋前的田间地头,也会有些杂树生长,所以只要肯出力,一定不会没柴烧。
早上,枯草打上了一层霜,嘴里呵出的气变成白色,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再不备柴,冬天就没火可向啦!我和爸爸吃了早饭,就提了长锯短锯,弯刀,再扯两把稻草,便向后边林子去放树了。

根据树枝生长的形态和地形,确定它会倒向哪边,这就叫树的倒头。第一锯要先在树的倒头那边先下锯,两个人把稻草铺在地上,盘腿坐下,调紧锯绳,然后便横了锯子,你拉我推地锯起树来。
这个时候,我就很羡慕懒洋洋睡着的狗子,羡慕在树上树下蹦跳的肥大狡滑的阳雀子。
最开心的是树倒的时候。
再睁开眼睛时,眼前突然豁然开朗,阳光穿过薄薄的雾气,照在刚倒下的树上,爸爸早点上一支烟,此刻,吐出的烟正在阳光下慢慢散去。被大动静惊醒的懒散狗子,这时候会摇着尾巴过来表示关心。
放完树后,再以蚂蚁搬家的形式,砍的砍,锯的锯,变成一捆捆,一段段,肩扛担挑,最后整齐地码在屋檐下边。说只要一句话,但忙完,只怕都要小半月了!
猫子很快发现这堵柴墙是非常好的晒太阳的地方,于是肥大柔软的身子常趴在柴堆上,让阳光斜斜照着,耳朵尖子不时颤动一下,用以展示它仍关心这家里的动静。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虽然资料上记录着现在的平均气温,也只比我们那时提高了一两度,但是在我记忆中,那时候的冬天漫长而寒冷,下四五场大雪都是常态,池塘冻到打水时需要带上锄头,怎么看跟现在冷的程度都完全不一样。不知道是不是记录的科学家怕我们担心而改了数据。

在几块砖围成的火塘上,一定要放上一个挖出来的大树根,基本上都是大到无法加工,所以才整个放在这里,然后再在旁边如搭帐篷般架上细小的枯柴配上稍粗一点的劈柴,最下边撒上干的松针枯叶,点上火后,小心用吹火筒围着吹个小半天,这时候火便大了起来。
爸爸妈妈也起来了,先到火塘边烤暖了身子,然后再去到厨房烧灶煮饭,我和弟弟也起来了,为他的秋裤怎样从毛线裤子里揪出来而吵架般吼着。
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便这样开始了冬日的一天。

打堂灰,写对子,熬麻糖,炸米子,切红苕条子,打豆腐……
唯一的闲时,是在晚饭后向火。
到了冬天,饭里的肉才渐渐多了起来,人有了点底膘,才有信心敢喝点茶了。
弟弟羡慕着,于是将我的茶喝了大半缸子。
结果弟弟晚上尿床在我大腿上了,我恼怒地醒来,弟弟委屈地说梦见找厕所,好容易找到一个他就痛快地屙了,他想反正是做梦……
唉,我要是也有两个睡觉的地方,该多好啊!

从初二开始,爸爸妈妈,弟弟和我,就天天走亲戚。
我好奇,问爷爷:“爷爷,你怎么不走亲戚啊!”
那时,我听不懂那句话,心想老人为什么没亲戚走?
那时候人走亲戚都靠走,自行车都罕见,要是再有一拖拉机,那简直就是高级干部待遇啦。
子女们一到,爷爷就忙着让他们向火,把身子烤热,奶奶坐在最喜欢的小姑旁边,一边说话,一边将她手抓着轻轻摸着。
大家开始讲些事情,爷爷开始还能搭上话,后来,他也就嘿嘿笑着,说不上话啦。

两人坐在火堆一侧,半响没说话,突然,奶奶就嗯了声:“不晓得过生(指生日)她们还回来不回来?”
是啊,她急个什么,我不明白。

虽然以现在的标准看,仍没成年,但走亲戚时,我已经可以正大光明的喝几口酒啦。
从亲戚家出来,冷风扑面,全身却燥热着,似很兴奋,又似极疲累,人往前走,像被波浪拥着一样,一点儿也不费劲。
我就这样走着,走到身上发冷的时候,正好看到我的家。
就这样,身子立刻暖了起来,脚下已经看不清的路,也渐渐清晰起来。
回家时,爸爸妈妈,弟弟,奶奶都去睡觉了。

爷爷微笑着,用火钳从灰里扒了几个啤九出来,说:“喝酒啦,来吃几个啤九,肚子舒服,都烤了半天啦!”
我用指甲转转地剥了皮,把冒着热气的啤九在嘴里慢慢嚼着,热热的,仍不失清甜的啤九,吃得真是舒服。
我略显自豪地说:“头道子酒(放酒时出的第一道酒,性烈),五钱的杯子,我喝了五杯!”
吃到肚子里的啤九,温暖的火,使我得意地仰起身子,翘起大人才能翘的二郎腿来。

这样,墙边摆放的柴头,肉眼可见的少了。
爸爸还能说什么,只能摇摇头。
弟弟摇头,说有时候还觉得火大了太热。
爷爷笑嘻嘻地说:“柴啊,后头林子里多的是,把你们伢子们冷到可不行!”
爷爷说:“哪能不冷,早上起来盆子里都是冰,一天都不化的……”
林子里是有很多柴,可是那要费很大劲才能弄回家的啊!

然后我就被热醒了,醒来时一身汗,
我微微恼怒起来,说:“爷爷,怎么又架这么大火?热……”
我又是心疼又是恼怒,一下站了起来。
话没说完,他就停住了,想来我站起来时,脸色肯定很难看。
话说完,我酒意也上来了,便气冲冲地去睡了。
我很满意,感觉自已是个有威信的大人了。
再后来,火光中,也看不见我的爷爷奶奶了。

后来又经过了地炉,桌炉的改良,现在农村向火,那是要舒服得多的。
我听电视上天天报什么超级寒流,结果一说最低温度才零下三度,不由冷笑:“这也算寒流的话,我小时候那树都冻上冰的,人还不活了!”
我连忙从屋外拿了十几根短柴,一下塞了几根到桌炉里,同时把封门打开。
小侄子突然抱起双腿,说:“伯伯,你搞这么大火干什么?烤死我了!”
小侄子歪着头:“不冻啊,刚才都好暖和,这时候才热死人!”
我一下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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