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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妇的美好时代(从弃妇到传奇:这个从没被富养过的女孩,最终富养了自己)

弃妇的美好时代

梁实秋说:张幼仪女士沉默地坚强地过她的岁月,她尽了她的责任,对丈夫的责任,对夫家的责任,对儿子的责任——凡是尽了责任的人都值得令人尊敬。

谨以此文,纪念张幼仪逝世三十周年。

这个从没被富养过的女孩,
最终富养了自己
文 | 群学君

01
1983年,张幼仪八十三岁了。这一年暑假,她在波士顿第一次见到了八弟张禹九的孙女,十八岁的张邦梅。

邦梅那个时候是哈佛大学东亚系的大一新生,主修中国文学。几个月前,在“中国历史概论”的课本里,邦梅读到了自己长辈的名字:张君劢、张公权——他们是她祖父的二哥和四哥。作为那个时代著名的学者、政治家和银行家,他们经常被与“五四”时代相提并论。

紧接着,邦梅又惊讶地发现,姑婆张幼仪的名字也赫然在目。相比之下,她名字并不那么“光彩耀人”,她是被作为诗人徐志摩的弃妇被美国人写进史书的,对于这一切,邦梅闻所未闻,她迫切地想知道这位姑婆一生的故事。

几个月后,她如愿以偿。
 
面对这位对历史充满好奇的族中晚辈,张幼仪毫不客气,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在告诉你我的故事以前,我要你记住一件事:在中国,女人家是一文不值的。她出生以后,得听父亲的话;结婚以后,得服从丈夫;守寡雨后,又得顺着儿子。你瞧,女人就是不值钱。这是我要给你上的第一课。 

邦梅与她的姑婆张幼仪
 
02
张幼仪的祖父做过清朝的地方官,父亲是宝山当地的名医,日子并不坏。可是她的童年实在算不上幸福——父亲脾气暴躁,甚至从不与和妻小一起用餐;母亲性格和蔼,却实在谈不上对幼仪有多亲昵:她一辈子生了十二个孩子,却总是告诉别人“我有八个孩子”,原因很简单,另外四个是女儿,将来要“泼出去的”。

幼仪三岁那年,母亲给她缠足。到了第四天清晨,十七岁的二哥张君劢实在忍受不了妹妹的尖叫,出面阻止。母亲问:现在把脚放了,以后这女孩儿找不到婆家怎么办?
 
二哥答到:没人娶她,我就照顾她一辈子。
 
就这样,幼仪成了张家第一个放脚的女孩儿。

二哥成为张幼仪一辈子最感念的人,直到生命最后的时刻,她依然记得小时候二哥对她说的话:
 
不论男性女性,也不论外人如何评价自己,永远要懂得尊重自己内心的感受。
 
这些话,家里没有第二个人会跟她说,妈妈只会抱怨“女人一文不值”,奶妈则偷偷的咒骂这个女孩儿是“白吃干饭的外人”——自从听了二哥的话,对所有这些,张幼仪一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说:
 
我生在变动的时代,所以我有两副面孔,一副听从旧言论,一副聆听新言论。我有一部分停留在东方,一部分眺望着西方。我具备女性的内在气质,也拥有男性的气概。
 
此后,哪怕在人生最黑暗的谷底,张幼仪都没有想过放弃自己,或许就源于这样不屈服的男性气概。

前排左二蒋百里、左三梁启超、左四张君劢
 
03
放了脚的张幼仪,却很快嫁了出去。
 
丈夫是四哥张公权帮她定的,海宁硖石的富商徐申如的独子,写得一手梁任公体的好文章,人也风度翩翩。

徐家有钱,可是祖上素无功名;张家诗书传家,却已家道中落——周瑜黄盖,愿打愿挨,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这桩看上去“共赢”的“好姻缘”,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不幸的祸根。
 
中西合璧的婚礼极其隆重,海宁当地的头面人物都到了。洞房花烛夜,张幼仪不敢抬头看她的新郎,“我本来希望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会对我一笑,可是他的眼神始终很严肃。”——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这个时候,新娘子绝对不能抢先开口,可等了一整个晚上,新郎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之间的沉默就是从那一夜开始的。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张幼仪才从婆家的仆人口中得知,当年新郎第一次从媒人手里接过自己照片的时候,只说了五个字:“乡下土包子”。
 
婚后,张幼仪晨昏定省,帮助理财,迅速赢得了公婆的欢心,然而却从没学会像讨好公婆那样取悦丈夫。
 
除了履行最基本的婚姻义务外,丈夫对她几乎不理不睬。她说:

我对婚姻所求为何?我不求爱情,也不求浪漫,可我所求的肯定比我现在拥有的——缺乏容忍和漠不关心——要来得多。他从没正眼瞧过我,他的眼光只是从我身上掠过,好像我不存在似的。

青年徐志摩
 
04
三年以后,她为他生下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徐家长辈膝下承欢,自然欢天喜地,把这个长孙唤作“阿欢”。
 
阿欢还没满半岁,父亲就离开妻小,远赴重洋去留学,这个时候,他已经改名叫徐志摩了。两年以后,二哥张君劢从伦敦的朋友那里听到妹夫徐志摩与林徽因的花边新闻,放心不下,嘱咐幼仪务必去英国与丈夫同住。
 
1920年初冬,一艘中国来的轮船缓缓驶向马赛港。
 
就在斜倚着尾甲板等着上岸时,张幼仪看到徐志摩站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她的心凉了一大截:
 
他穿着一件瘦长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围了条白丝巾。虽然我从没看过他穿西装的样子。可是我晓得那是他。他的态度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不会搞错的,因为他是那堆接船的人当中唯一露出不想到那儿表情的人。
 
接下来在剑桥小镇的日子是失望、恐惧、悲伤的。张幼仪说她来英国的目的,是要“夫唱妇随,学些西方学问的,没想到做的尽是清房子、洗衣服、买吃的和煮东西这些事,我没法子让徐志摩了解我是谁,他根本不和我说话……”。
 
为了不与她单独相对,徐志摩甚至找了个留学生同住。

夫妻现存唯一合影
 
05
春天,院子里的草泛出淡淡的绿色。徐志摩宣布有一位女朋友来做客。
 
“女朋友”这个词,一下子刺痛了张幼仪。“那一整天,我都面临着徐志摩女朋友的威胁……我料想她会讲流利的英文,也可能和徐志摩一样雅好文学……”
 
假想的情敌终于出场了——短发,薄薄的口红,玲珑的身体躲在一套做工精良的毛料海军裙装里。待到打量的眼光落在了女友的绣花鞋上,张幼仪一个惊讶:“伊人是小脚!”
 
客人走了,张幼仪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的命运:“我并没有裹小脚,也读过书,我学的东西可以和这个女人一样多!”
 
当她得知徐志摩的这位“女朋友”,是即将回国的爱丁堡大学毕业生袁昌英,而不是坊间风传的“林小姐”时,心头更加畅快了起来,口中轻轻地哼起了校歌。
 
她有孕了。
 
徐志摩第一反应是:“打掉!”
 
她担心道:“我听说有人因为打胎死掉的。”
 
徐志摩回答:“还有人因为坐火车死掉的呢,难道人家不坐火车了吗?”这就是那个写下“再别康桥”诗句的徐志摩!
 
那一刻,她明白,他不爱她,从来没有爱过。

张幼仪与长子阿欢
 
06
徐志摩突然从家中消失了,西服与小脚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张幼仪觉得,自己像是一把被遗弃的“秋天的扇子”。
 
几天以后,徐志摩的朋友、银行家黄子美上门,他问张幼仪:“你愿不愿意做徐家的儿媳妇,而不做徐志摩的太太?”
 
张幼仪万念俱焚,她收集了手边所有的零钱,以及所有可以携带的家庭用品,坐上了去巴黎的火车,找到二哥张君劢。
 
在巴黎乡下养胎的那段日子,张幼仪反躬自省:

经过英国那段可怕的日子,我领悟到自己可以自力更生,而不能回去徐家。我下定决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要依靠任何人,而要靠自己的两只脚站起来。
 
八个月后,她在柏林生下了第二个儿子。
 
产后第一个星期,门铃大作,是吴经熊,他带来了徐志摩的离婚协议书。第二天,张幼仪见到了失踪半年的丈夫。
 
徐志摩拒绝了张幼仪先征得父母同意再谈离婚的请求,“我没有时间等了,你一定要现在签字……林徽因要回国了,我非现在离婚不可”。
 
几个月后,徐志摩在《新浙江》上刊登《徐志摩、张幼仪离婚通告》:

我们已自动挣脱了黑暗的地狱,已经解散烦恼的绳结,……欢欢喜喜同时解除婚约……解除辱没人格的婚姻,是逃灵魂的命。
 
就在徐志摩开始轰轰烈烈追求爱情的壮举时,张幼仪在德国,一边含辛茹苦的抚育小儿子彼得,一边在裴斯塔洛奇学院,攻读幼儿教育。她后来回忆说:“在去德国之前,我什么都怕,在德国之后,我无所畏惧。”

从德国回国后,张幼仪与家人合影
 
07
1926年,回到上海,经过凤凰涅槃的张幼仪,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舞台。
 
她先是在东吴大学教德语,后来又在四哥的支持下出任上海女子商业银行副总裁,这份工作完全展现了张幼仪的才华和能力。她虽未学过金融,但善于理财,很有经营能力。
 
当时的银行职员后来这样回忆道:
 
那年她约四十岁左右,腰背笔挺,略显高大,神情端庄大方,有大家风范。她就在我们营业厅办公,准时上下班,除接电话外,很少说话,总是专心看文件。我经常要将报表和装订好的传票本请她盖章,有时听到她打电话时用德语。 
 
经她管理,原本亏损严重的银行转年便扭亏为盈,加之家族支持,银行三年后资本超二千万元,几乎创下金融界奇迹。
 
与此同时,她还兼任云裳时装公司总经理,这是上海第一家新式服装公司,采用独特的立体剪裁法,改良了中式服装的样式,成为了当时上海最高端、生意最兴隆的时尚汇集地,陆小曼、唐瑛等名媛都是她的常客。
 
1930年,张幼仪受胡适邀请,与徐志摩、陆小曼同席晚宴,这是张幼仪一生唯一一次和陆小曼吃饭。
 
我看到陆小曼的确长得很美——光润的皮肤,精致的容貌。她讲话的时候,所有男人都被她迷住了。饭局里,她亲昵地喊徐志摩“摩”和“摩摩”,他也亲昵地叫她“曼”和“眉”。
 
那天晚上她话很少,却不能回避自己的感觉。她说:“我晓得,我不是个有魅力的女人,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我做人严肃,因为我是苦过来的人”。

她是弃妇,但不是怨妇。她不漂亮,但化茧成蝶的姿势却是如此动人。

左起:徐积锴(阿欢)、徐申如、张幼仪
 
08
1931年4月23日,徐志摩的母亲钱慕英病故,出面主持丧仪的,是徐家干女儿张幼仪。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坠机身亡,妻子陆小曼悲痛欲绝以至拒绝接受报送失事的电报,又是张幼冷静果断地操办了一切。公祭仪式上,陆小曼想把徐志摩的衣服棺椁换成西式的,被张幼仪言辞拒绝。
 
葬礼以后,张幼仪每月付给陆小曼300元。她说,照顾陆小曼是我儿子的责任。
 
1947年,病重的林徽因提出见见张幼仪和阿欢。张幼仪不解其味,但还是去了北京。病榻上,林徽因没有说话,只是努力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张幼仪猜:她大约只是想看看徐志摩的儿子吧!
 
离开大陆前,张幼仪把“云裳服装公司”出品的几件黑色绸子衣衫放在了一只桃心木的箱子里。那是她对上海岁月的一个念想。
 
1969年,张幼仪赴台湾,找到徐志摩的挚友梁实秋和表弟蒋复璁,对他们说:“请你们两个出面,给徐志摩编一套全集,资金由我来出。我要为儿子和徐家的后人留一份遗产”。
 
晚年,面对晚辈张邦梅的反复追问,张幼仪以沉静的语气说道:
 
你总是问我,我爱不爱徐志摩?我对这问题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是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是,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我这辈子从没跟什么人说过“我爱你”。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家人叫作爱的话,那我大概爱他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人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梁实秋说,

(张幼仪)沉默地坚强地过她的岁月,她尽了她的责任,对丈夫的责任,对夫家的责任,对儿子的责任——凡是尽了责任的人都值得令人尊敬。

1988年1月21日,张幼仪在纽约病逝,神态安详,儿孙绕膝。

《小脚与西服》
张邦梅  著
谭家瑜  译
中信出版社2017年

民国初年,才华洋溢的现代诗人徐志摩、林徽音、陆小曼的恋情成为社会话题,到几十年后看来,仍然有其时代意义。相形下,遭受与徐志摩离婚家变的元配张幼仪,始终听不到声音,本书揭开了历史尘封的一角。

本书繁体字版推出之时,“曾经有人对本书对徐志摩的形象可能造成的伤害提出质疑,张邦梅表示,她只是记述了张幼仪的故事和感受,让她也有讲话的机会”。这本书做到了。

作者张邦梅为张幼仪的侄孙女,娓娓道出“中国第一桩西式离婚案”——徐志摩与张幼仪离异始末。平实的叙述中,蕴藏着张幼仪摆脱“小脚”桎梏的动人勇气和智慧,也拨开作者内心的中西文化迷雾,找到自我的定位。

张幼仪在不重视女性的传统中国社会长大,离婚后力争上游,成为上海的银行家、服装公司的总经理;而他的后辈,在上一代在东西方冲突的恩怨中,找到自己的定位。张幼仪和张邦梅各自为中国妇女的经历书写了值得记忆的一页,对生活在现代的女性而言,更是一件宝贵的礼物。

特别鸣谢

江苏省慈善总会郑钢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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