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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袁照:那一抹凄美的梦痕

(《浮世的晚风》的作者简雄先生,他曾写了《大户人家〉,把苏州十中,即苏州织造署旧址的前世今生,写得活灵活现。现为《苏州日报〉总编辑。)
阅读简雄的《浮世的晚风》,如一次喝茶。在小巷里的一间小阁楼上,捡一个朝南的窗口,沏一杯茶,翻阅《浮世的晚风》,会是一种惬意。冬天,没有新茶,老茶之中,放一朵花干,同样会有趣味。这些花,曾经在春天的阳光下,绽放。现在,又能在冬天,再一次盛开,是如何的美妙?边喝茶,边就咀嚼简雄在书中还原的明清士林的生活图景,如何地恬淡。花干放入茶中,就成了花茶,喝花茶不能用滚烫的开水,它经不起“暴孽”。先倒水,七八十度为妥。一朵玫瑰花干,或者洛神花干,放进茶杯,玻璃杯最佳,看花干在水中苏醒,渐渐苏展,一瞬间,如一朵盛开的睡莲。花瓣上的红晕,一丝丝散开去,一会儿就整个地弥散于茶水之中了。这个场景,就是简雄对待那段历史的场景,这个场景,也是我读《读诗的晚风》给我的有感觉的场景。
(本文插图均为姚永强先生所作,他的画独一无二,与简雄先生同事,《苏州日报》文化部副主任,以他的画配此文,当为佳话。)
简雄的《浮世的晚风》,是呈现在他心目中的过去的明清士林场景,是他对这个过去的场景的具体而富有个性的表达的。他在他的文本中,对他所了解与理解的那个过去的士林场景进行了再创造,就像那朵茶杯中的“花干”,虽然是它自己,却早已不是它自己了。简雄他不让它抽象而概念化,而是以一种比较感性的可触摸的方式去把握历史。他在《浮世的晚风》后记中说:“用随笔形式演绎的人物叙事”,“用纷繁的人物叙事来解读纷繁的精神世界”。而这样的表达,又不是随意的、不负责任的。他说:“要有治史的态度和器局,不能当“小说”来编故事”,他追求一种本质的真实,他只是“把明清名士名姬的交往,看做另一种精神视角来深入解读下去”(《浮士德晚风》后记),确实如此。
简雄先后出版了《大户人家》、《士风乍起》、《浮世的晚风》,都是以明清之际的“风流士姬”为题材的。我以为《浮世的晚风》最成熟。他是站在“界碑上”投放视野,以文学的随笔、散文样式,呈现他的史学研究成果。从学术来说,他构建了属于他自己的研究明清士林的学术体系与研究方式。三本书,是一个有着相互联系的一个系列。从头至尾地读下来,可以看清简雄的研读书、思考、表达的整个过程。《士林乍起》一书中的《士风乍起——明清江南士林精神源流的一种解读》、《晚明风气——明清江南士林精神源流的一种解读(续)》、《士悦倾城——明清江南士林精神源流的一种解读(三)》,完全可以当做学术论文看,只不过是散文化的学术论文。我以为它们是其他篇目文字的灵魂,是“纲”。文中所阐述的观点左右着整个的《浮世的晚风》。
简雄是一个学者,至少是一个读书人,博览群书,不仅仅再现了明清士林的生活场景,也不仅仅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史料搜索引擎。价值的宝贵之处,是他的许多对历史、对社会、对生活的真知灼见:“无数历史事实证明我的如下观点——就官场而言,大才子不一定就能成大气候,才子有才子的脾气,官场则有官场的规则,两者大相径庭,说句现在江湖上的话,叫气场不同。”(《士风乍起·士风乍起》),此观点,一再重申,比如,他在《浮世的晚风》中的《红豆传奇》讲到钱牧斋的时候,有这样说了。再举一个例子,《梦里江南》讲述张岱的故事时,说了这样一段话,他说:“张岱生活的晚明,贫富之间极度分化,区域之间差距巨大,统治集团集体腐败,官僚群体剧烈争斗。握有文化话语权的士林,要么卷入党争,要么醉生梦死。”这个体会,最早是简雄在阅读了《明代后期社会转型研究》之后的感悟(《黄卷青灯》)。他的这类见识,这些都是触碰到历史发展本质的规律性认识。
简雄描绘或再现了明清江南士林的生活图景,其实,不仅仅局限于士林,通过士林,还让人窥见其他阶层、其他领域的图景,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的全方位的图景。这种图景是多元的、立体的、动感的、形象的。仅仅是图景再现吗?也不尽然。他究情、究理,纵横考察,“人性的真实并不是率性的戏说,而是让封存在故纸堆里的历史充满了情感”(《士风乍起·当年文事总关情》)。“想起于丹成名后对媒体披露她的历史逻辑:故事永远比道理容易传播。不过,当全民仅仅只是听故事的时候,历史的分量就注定变成了浮云”(《浮华与苍凉》)”。简雄把这种文学性于学术性水乳交融在一起,形成了自己独到的“表达”风格。
我们是不是能够归纳出这种风格呢?比如语言?简雄在书中引用章培恒对张岱点评,章说张:“在描写刻画中杂以冷峭,时有诙谐之趣”;卞赛当年曾是秦淮八艳之一,曾居住过苏州的山塘街,客人去见卞赛,沉默寡言,可“难得谐谑几句,便迷倒一片”(《激楚苍凉》)”。读到这两处的地方,我忍不住想笑,你简雄何尝不如是?你简雄就是这个样子,像张岱,又像卞赛,冷静沉着的叙述之中,突然出现一个“谐谑”的语词,不由得人不会微微一笑,或抚掌大笑。大家不妨读读下面的几个语段:“时任松江一把手方岳贡为搞好精神文明建设,下令驱逐流妓”(《红豆》)。还有:“牧斋不管老婆还在,以匹嫡,就是相当于明媒正娶的仪式把柳氏娶回家,实现了柳如是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红豆传奇》)。又如,说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孽,“当初投靠李自成,现政府重用你,却不为工作日理万机,整天喝酒唱醉歌,还要请坐台小姐。甚至,听到老父亲去世的消息,仍旧吃酒唱卡拉ok,目无政策法规对领导干部行为的约束,排场超规格超礼制。”《龚顾因缘》。古代的语境、现代的语境、甚至当下的时髦语境,夹杂在他如张岱、卞赛一般“冷峭”的表达之中,严肃而幽默,机智却风趣。他的表达与叙述方式,既属于他自己的,但又是能找到渊源,即是他所津津乐道的明清士林中某些人的风格、情趣。
明清士林生活的那段历史,正如一朵朵被历史风干的“花干”。在简雄的笔下复活了。一个个场景,一个个人物,一件件历史事件,活灵活现地再现了。江南,或姑苏,最多的是水,是河流。岁月在小河里流动,明清士林的生活,曾经激起了涟漪。那个过去,粉墙黛瓦的人家,以及妓馆茶肆,就如一阵微风吹过,又一阵风吹过。小桥下的琴声、歌声,在栀子花、玉兰花摇曳的香气中,都曾荡漾成一个又一个嘘唏不已的故事。清雅而缠绵,精致又恩怨,读《浮世的晚风》,我感受到的是那是一抹凄美的梦痕。
三十多年前,我曾在江南的某一个小镇上教书。即《浮世的晚风》所写的那水乡小镇(也即钱牧斋、柳如是、吴伟即业、侯方域、李香君、陈圆圆、张溥、张岱等风流士姬生活的那样的田园小镇)。前几天,我去了那儿,一下子与《浮世的晚风》所再现的场景对应了起来。我从公路上拐了进去,那种感慨,用“物是人非”都不足以来表达我失落的情绪。那些老屋子,孤零零地以自己最后的姿态,残存在那儿。年轻人都走了,老人留下了。走在废弃的小街上,一位从没有见过我的老太太认出了我,我去了她的家。虽然是上百年,或年岁已更长的老屋,倒塌、废弃,满目苍凉,曾经的粉墙黛瓦的房屋,钱牧斋、柳如是等曾经就是在这样的粉墙黛瓦中,演绎了一段又一段故事,而今安在?
那一刻,在小镇上,我突然发现一堵矮墙上爬满藤曼,藤曼之中还有一片红叶,尽管只处一角,在斑驳的粉墙上,却与光影所呼应,别有一番情谊在。不是吗?简雄“皓首穷‘集’(即‘经史子集’之‘集’),细细爬梳。工余,无数个青灯黄卷的夜晚,我在不断的‘历史穿越’中找到了无穷的乐趣”(《梦里江南》),不正是坚守那片最后的“红叶”?“晚明士林用自己的方式承传的一脉文化香火,它需要缘自心灵的坚守与自觉”(《梦里江南》),简雄他自己不正是这样地努力?这是一份责任。因为,历史是我们的过去,历史也可成为我们的现实,更可能是我们的未来。(2015年元月26日)